华南海鲜市场收市后的死寂,是另一种形态的喧嚣,白日里鱼鳞的银光、血水的暗红、活物挣扎的水响,此刻都沉淀下去,化作一股浓稠的、混杂着腥咸与腐烂的冷气,从水泥地的缝隙里,从关闭的卷闸门底下,丝丝缕缕地渗出来,就在这片被铁笼、空水箱和湿漉漉的塑料布统治的废墟之上,在二楼堆满泡沫箱的拐角处,有一道窄而陡的铁楼梯,通向三楼一扇不起眼的小门。
门后,住着一家四口。
老陈是市场的守夜人,兼做几家水产档的零活,妻子阿芬,在市场边缘有个早点摊,天不亮就得生火,大女儿十三岁,小儿子七岁,他们的家,是两间用木板和防火板隔出的屋子,总共不到三十平米,墙壁永远带着湿气,无论怎么擦拭,总有一股去不掉的、深植于砖缝与木纹里的海腥味,这味道是他们的空气,是他们的被褥,是他们课本纸张间隐约的叹息。
凌晨三点,市场最深的时辰,老陈巡完最后一圈,沉重的胶靴踏在空旷的水泥通道上,回声格外清晰,他抬头,总能看见自家那扇小窗,还晕着一团暖黄的、毛茸茸的光,那是阿芬在为他温着一碗粥,也是大女儿在灯下赶着功课——学校的功课,还有市场里“认得几种鱼、会算简单账”的功课,那光,像茫茫夜海里唯一稳定的灯塔,让他知道,这一片冰冷、杂乱、被外界遗忘甚至畏惧的“领地”中心,有一个干燥而温暖的坐标。

这扇窗,看过太多市场的面孔,白日的市场是沸腾的,充斥着叫卖、讨价还价、刀刃刮鳞的“唰唰”声,以及氧气泵永不停歇的嗡鸣,活虾在盆里弹跳,螃蟹吐着无奈的泡沫,待宰的鱼在浅水中划着绝望的圆圈,各种方言在这里碰撞、交融,最终都汇入金钱与生存的单一节奏,老陈一家,是这沸腾景象的一部分,也是它的旁观者,他们熟悉每一个摊主的脾气,知道哪家进货最新鲜,也清楚哪个角落的排水沟最容易堵塞,市场是他们全部的世界,一个充满刺鼻气味与坚硬生存法则的世界。
当卷闸门次第落下,世界便骤然缩回他们窗内,褪色的旧餐桌拉开来,就是书桌,阿芬会仔细地擦拭桌面,仿佛要擦去白日里所有的纷扰,大女儿教弟弟认字,用的有时是旧报纸,有时是进货单的背面,那些“白鲢”“多宝鱼”“基围虾”的字样旁边,歪歪扭扭地写着“天”“地”“人”,生存的具象与知识的抽象,在这方寸之间产生了奇异的交融,孩子的梦话里,偶尔会蹦出“便宜点啦”这样的市场俚语,让深夜未眠的老陈和阿芬相视苦笑,那苦笑里,有辛酸,也有一种奇特的踏实。

他们的生活,是与市场共呼吸的,夏天,要忍受闷热与更浓重的腐败气息;冬天,则要对抗无孔不入的、带着鱼腥味的湿冷,他们的作息与市场同步,他们的悲欢也与市场的起伏挂钩,生意好的时节,阿芬的早点摊收工早,能端上一盘难得的、非处理货的鲜鱼;生意淡时,家里的餐桌上便长久地只有青菜与咸鱼,这种紧密,与其说是选择,不如说是共生,他们像是生长在市场躯体上的苔藓,从它的潮湿中汲取生存的水分,也以自己微弱的生命气息,回应着这庞大躯体的冰冷。
窗内的光,终究无法完全穿透市场的厚重与外部世界的复杂,后来发生的一切,让这扇窗被无数倍的放大镜审视,被裹挟进全球性的风暴眼,那些曾经鲜活的、嘈杂的、带着泥土与海水气息的日常细节,一夜之间被抽空,被简化成冰冷链条上的一个坐标,一个充满争议的符号,对于住在三楼的一家人来说,这或许是命运最突兀的一次转向,他们熟悉的市场,他们赖以生存的空气,忽然变成了所有人都想逃离、都想剖析、都想赋予某种终极意义的恐怖之物。
没有人知道风暴来临前,最后那些日子,那扇窗里的光下具体发生着什么,是阿芬在清点所剩不多的面粉,忧虑着明天的生意?是大女儿在辅导弟弟功课时,被他问到了一个关于“外面”的问题?还是老陈巡夜时,望着那些突然安静得过分的档口,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?所有的日常,都成了被风暴永久封存的琥珀。
市场早已沉寂,被围挡、被消毒、被历史与政治的宏大叙事所层层包裹,那扇三楼的小窗,想必也黯淡已久,落满尘埃,在无数个关于起源、责任与教训的争论中,我总会想起那团凌晨三点依然亮着的、毛茸茸的光,它提醒我们,在任何一个被标签化、被妖魔化、被简化为冰冷符号的“地点”核心,都可能存在着最普通、最脆弱、也最坚韧的“生活”,那一家四口的呼吸,孩子的作业本,温在锅里的粥,是他们对抗庞大、混乱与未知的微小仪式,理解这一切,或许比争论一个确切的起点更为重要,因为生活的真相,往往不在惊心动魄的转折处,而在无数个被忽略的、沉默的凌晨三点,在一扇亮着灯的、寻常的窗户后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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