迎亲的队伍,在坝上草原卷着草籽的风里,显得有些单薄,二十多辆摩托车,轰隆隆地开进村里,车把上扎着的红绸子,猎猎地响,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,新郎李强,没穿笔挺的西服,一身半新的深色羽绒服,领口露出里面的毛衣,跨坐在头一辆摩托上,被风吹得眯缝着眼,脸颊上是两团此地人特有的、被风沙与日照打磨出的酡红,他回头望一眼紧抱着他腰的新娘,她那身洁白的婚纱下摆,在摩托后座卷成一团,像一朵被风吹拢了的云。
这景象,与我记忆中表哥的婚礼大不相同了,那时的排场,是县城里能租到的最长的黑色车队,头车盖着鲜花,缓缓驶过扬起微尘的街道,气派,却也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罩子,与这片土地固有的粗粝格格不入,而眼前这位“张家口新郎”的迎亲,却带着一股子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、朴拙的生气,摩托的轰鸣,不是扰攘,倒像是为这寂寥的旷野奏响的一支进行曲。
仪式在自家院里举行,没有司仪聒噪的串词,村中一位最德高望重的长辈,穿着蓝色的旧中山装,站在院当中,风掠过白杨树的枯枝,发出轻微的呼啸,成了仪式最自然的背景音,长辈的声音不高,有些沙哑,说的也不是普通话,而是本地那略显生硬的方言,他讲的,是新郎小时候下河摸鱼、上树掏鸟蛋的淘气,是后来如何肯下力气、如何孝顺父母的实在,词藻毫不华丽,甚至有些木讷,但每一句,都像院子里铺着的青石板,沉甸甸的,有着实实在在的分量。

新郎和新娘并排站着,听着,不时对望一眼,他们没有城市婚礼上那种训练有素的、面向观众的微笑,只是静静地听着,眼神里有一种共同的、温润的光泽,当长辈最后提高声调,喊出“往后,就是一家人,踏踏实实过日子”时,新郎重重地点头,然后转过身,面对着新娘,伸出那双指节粗大、显然干惯了活计的手,紧紧握住了新娘的手,那一刻,没有亲吻,没有拥抱,只有一双紧握的手,和周围乡亲们朴实无华的笑声与掌声,我忽然觉得,这或许便是婚姻最本初的盟誓,它不在于说了什么,而在于这无言一握里,所交付的与所承接的全部。
宴席是热闹的,院里支起帐篷,摆开圆桌,所谓的“八大盘”冒着滚滚热气,羊肉炖得烂熟,山药蛋吸饱了肉汁,粉条滑溜,蘑菇鲜香,新郎端着酒杯,一桌一桌地敬过去,他不善言辞,敬每位乡亲,都只是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话:“您吃好。”“谢谢您来。”但他的酒杯总是端得最稳,碰杯时,杯沿总是刻意低于对方,然后仰头一饮而尽,他的实在,不是装出来的,而是像他脚下这片张北的土地,沉默,却蕴藏着深厚的力,席间,有人说起他为了操持这个家,如何在农闲时跑去内蒙古的工地上开挖掘机,一出去就是大半年;又说起新娘,是和他一起在镇上中学念书的同学,两人好了许多年,我于是明白了,这场简朴婚礼背后,是漫长时光里点滴积攒起来的情分,是两个人早已达成的、关于共同生活的默契。

暮色四合,宾客渐散,院子里亮起了灯,帮忙的乡亲们开始收拾碗筷,新郎已脱了那件羽绒服,只穿着一件毛衣,卷起袖子,正和几个兄弟一起,费力地挪动一张沉重的圆桌,新娘也换上了一身红色的家常棉服,忙着给收拾的婶子大娘们递烟递糖,他们自然地融入这忙碌与琐碎里,仿佛婚礼的高潮并非那短短的仪式,而是这仪式之后,真正开始携手踏入的、充满烟火气的人生长路。
我离开时,回望那座亮着灯火的小院,它静静地卧在苍茫的坝上原野里,像一枚坚实的印记,我想,所谓“张家口新郎”,或许并无一套固定的样貌,他可以是李强,也可以是任何一个生长于此的后生,他们身上,共同承载着这片土地的禀赋——一种在严酷自然中磨砺出的坚韧,一种不屑浮华、向内求索的实在,他们的浪漫,是风雪夜里为你掖好被角,是劳作归来带回的一把野果,是沉默寡言背后,那份“你放心,有我在”的担当。
今夜,风依然会刮过坝上,吹动千年不变的莜麦与草场,而那个名叫李强的新郎,和他崭新的家庭,将在这风中,如同他们祖祖辈辈所做的那样,生根,坚韧,并且枝繁叶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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